我上个世纪80年代读大学和研究生的七年间,一多半时间是章开沅先生任校长。留校工作的头两年,章先生还在国内。因此,有机会许多次聆听他精彩的讲演。近些年因工作的关系,更多地阅读了章先生的一些论著,也有机会在大小会议或私下里感受其人格的魅力、讲演和谈话的艺术。先生人生的历练、深厚的学养、智者的敏锐、仁人的情怀,让人感佩。当我提议编辑出版一本《章开沅演讲访谈录》时,先生欣然应允。
2009年岁末,章先生的《演讲访谈录》面世。稿件编辑时,我粗略看过;正式刊行后,又抽时间断断续续通读一遍,咀嚼回味,受益良多。这本书所呈现出的章先生的道德文章、演讲艺术让人折服。
古人治学为文,尤重道德。王充讲,“德弥彰者人弥明”,“德高而文积”。在史家,则体现为史德,体现为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章先生极力倡导史学家“关心社会,参与历史”。他认为,所谓关心社会,是指历史学家必须根据社会的发展和现实的需要来设计史学研究的内容和方向,并在此基础上积极投身于社会实践中去,把学术研究融入社会实践中去。而参与历史,亦即走进历史,理解历史,把自己重新体验并赋予生命的真正历史奉献给社会。
《演讲访谈录》淋漓尽致地反映了章先生“参与史学”的风貌和精神。作者将自己的这些演讲访谈编为“史学思索”、“呼唤人文”、“维护和平”、“教书育人”、“历史寻踪”等栏目,其社会责任感已有所昭示。孔子讲“有德者必有言”,章先生正属于德充之于内而言行之于外者。他曾说:“面对当代人类文明的严重缺陷和当今社会的腐败等丑恶现象,历史学家不应该保持沉默,更不应该无所作为。”细品全书,的确让人处处感受到充溢于字里行间的是对社会的关怀,对正义的追求和匡扶,对世俗弊端的鞭挞,对后辈学人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周承昭教授阅读章著后,写来长信,称该书是“一位老年学者满怀爱国之心与忧世之念,对许多人许多事和许多问题独抒己见,皆切中时弊,为贤者所欲言,事势所当言,掷地有声,发人深省,实在难能可贵”;“书中不少地方,似在呐喊呼号,又似在为匡时而雄辩,鞭辟入里,痛快淋漓,有一种很有力的动人力量。这种力量我在《孟子》、韩文中感到过,在孙中山和列宁的某些论著中感到过,读之令人十分振奋。”“看了大部分篇章,眼前出现了几十年来章开沅多方面成就的历史丰碑,又仿佛看到一位有作为、敢担当的健者、如孟子说的大丈夫的身影在健步前行。” 诚如孟子所言,其“义与道者”积聚而成一股“浩然之气”。这就是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崇高道德的力量与感召,也是一个杰出历史学家史德史识的难能可贵。
章先生是文章高手。学问与文章有联系,但并不是一回事。张舜徽教授曾经说:“大抵学问与词章不同,学问可由日积累功而成,词章必有几分天赋。颜之推所云‘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者,不诬也。”读章开沅先生著作,我们觉得他学问与词章皆好,背后则是勤奋与天赋兼备。山东大学李平生采写的《章开沅教授与中国近现代史写作》是篇专访,他这样谈及章先生:“中国史学‘文革’以后,在20世纪70年代末,尤其是80年代初,曾经出现过一段时期的繁荣景象。具体到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而言,这种繁荣景象的出现,和当初你们那一代正当盛年的学者奉献出一批高质量的学术文章是分不开的。当年在读大学和研究生的时候,我们曾经私下里讨论说,撇开学术观点不论,单就论文写作而言,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方面有三个写作大师,或曰写作高手,这就是陈旭麓先生、李时岳先生、章开沅先生。”
的确,读章先生的文章,听章先生的演讲,我们会感受到逻辑的力量,语法的严谨,还有修辞的美丽。章先生有很好的文章写作意识,他说自己学生时代就很爱文学,也很爱写作(包括写过一些诗),“当年的文章比现在活泼,略有文采而无矫揉造作痕迹”。对于翦伯赞先生关于内蒙访古的精彩文章,吴于谨先生晚年有关世界史的宏观论析,海外唐德刚先生的史学著述,章先生都从写作艺术的角度给予了高度评价。他痛心于新中国成立后学苏联受洋八股影响,后来又“左”倾思潮泛滥,大批判之风盛行,政治对学术的干预无所不在,思想驰骋的空间愈益逼窄,文章也越写越呆板。他认为“这是一个沉重的教训,也是我国学术界的很大损失”。有感于此,章先生在思想解放的同时,也自觉解放文风,写出了一篇篇思想深刻又挥洒自如的精彩文章。而他出口成章,许多演讲经记录整理就是优美的文章。
由章先生的写作艺术我们想到清代桐城派文论的最重要代表人物姚鼐的义理、考据、文章论。他指出,学问之事有三个基本方面:义理、考据、文章,三者统一才是最高最美的境界。而学者往往各有偏至,不能兼通;即使有兼长之美,又往往因为“自喜之太过”,“智昧于所当择”,而“不善用之”,反而使三者相害。为此他特别强调要“善用”三者而使之“皆足以相济”,既有精深而不芜杂的义理,又有翔实而不烦琐的考证,并能用鲜明、生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这样才是最理想的完美文章。章开沅先生正是属于善用三者而兼美的一类学问大家,在当今八股文风仍盛行的时代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章先生的演讲艺术堪称一流,《演讲访谈录》即为明证。而演讲首先还是“内容为王”。章先生是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学界大家,在辛亥革命史、资产阶级研究、中国商会史、教会大学史、南京大屠杀等领域都有开拓性的贡献,其深刻独到的思想影响了几代学人。章先生的演讲与访谈不少就是围绕专业的学术领域展开的。他曾经多次应邀赴国内外讲学和参加重要学术会议,其演讲精辟深刻,发人深省。“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启真知与后人”是章先生学术研究的目标,也是他演讲的追求。作为有影响的公共知识分子,章先生并非只限于一隅,而是广泛关注社会现实,一些演讲和访谈往往就社会热点、焦点问题畅所欲言,独抒己见。一个耄耋老者,章先生依然与时俱进,其思想之活跃,观点之新颖,见解之独到,往往令听者折服。但他的话语表达又总是恰倒好处,正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有学者说,一篇堪称精品的好文章,需要有文学家的文采,史学家的功力,还需要哲学家的思辨。这类似于姚鼐的观点。其实,动人的演讲也应该是理性与激情交融,思辨、功力和文采兼备的。听过章先生演讲的人,对其思辨之美,学问之大印象深刻;而听众感觉更深的则是他的朴实率真和风趣幽默。且看章先生2004年11月在暨南大学“史学沙龙”的演讲片段:“刚才这位年轻同学前来鲜花,我非常感动。因为我经常讲,史学是一种寂寞的事业,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可是来到贵校,却有这么漂亮的鲜花送来。(掌声、笑声……)也许是谁听我说过上面的话,想推翻我的论断啊!抑或是想给我一点安慰吧!(笑声……)”“我曾经在武汉海军工程大学做过一次演讲,该校为部队院校,又是工科大学。当时我强调史学家要甘于寂寞,不要追求表面的虚荣。但没有想到,最后大家提问时,一名女研究生递来张纸条,上面写道,他不想提问,而是献上一首小诗:‘真正的史学家也有鲜花,你的鲜花就是我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掌声……)真正的史学家也有掌声,这掌声就是我们内心由衷的一阵又一阵的热烈喝彩。’这首小诗可以伴我终生,对史学家真是莫大的鼓励。”这种文情并茂、生动诙谐的演讲谁不喜欢呢!
清人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我们可以把“真诗”广义地理解为优美的诗篇、精彩的文章、动人心弦的演讲与访谈等等。章先生正是把三者有机融会在一起的一代大家。
行文到此,笔者忽然记起前两天(国庆节期间)看到章先生和老伴漫步金秋校园的情景。秋高气爽,清风拂面,又是一年桂花香了。喜好文学特别是诗歌的章先生,徜徉于沁人心脾的桂树林中,想必内心洋溢着诗情画意。我们这篇“读后感”就以章先生常引的清人张维屏诗句作结吧:“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万古愁。多情惟有是春草,年年新绿满芳洲。”芳草有情,桂花含意。春秋代序,岁月不居,但一代学人的道德文章与演讲艺术是会永远芬芳四溢的。
2010年10月9日于武昌桂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