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没有打算写这篇文章，但最近看了卡尔·萨根（Carl Sagan）写的《魔鬼出没的世界》(The Demon-Haunted World——Science As a Candle in the Dark)以后，觉得还是应该写，以讲明本书写作后的许多思考。

现在人们思想解放的程度与1985年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有些事说起来，现在的人可能已经感到陌生、惊讶，比如说“犯错误”，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说某某人犯了错误，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将要失去一切：前途、地位、饭碗……甚至他（或她）的妻子（丈夫）儿女。当然，这儿说的“错误”主要是“政治错误”。但是由于那个梦魇般的时代总是强行把一切错误往政治上拉，所以哪怕是科研中的错误也会玩魔术般地变成了政治上的错误，于是任何人一谈到错误就谈虎色变，心惊胆战，久而久之人们对于“犯错误”有了一种变态的认识：害怕谈错误；再加上中国人特有的“面子观点”，对于任何错误总是讳莫如深，不敢或不愿涉及，于是研究错误，无形中形成了一个禁区。有一次，我看见著名的科学哲学家波普尔在一本书上说，他十分想到中国来实地了解一下：为什么中国人害怕谈自己或别人的错误。看了这一句话以后，我感到十分羞愧和难受：难道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们中国人还不明白错误只是成功路上的一个必然阶段？英国的化学家戴维说过：“我的那些重要的发现是受到失败的启发而获得的。”这已经是科学史上无人不知的名言，难道我们还不知道？

于是我写了一本《杰出物理学家的失误》，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86年出版了，那本书的中心思想就是说明一个“常识”：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误的工作可以算是一个科学家认真负责的话，那也可以简单地证明这位科学家缺乏勇气和首创精神。

没有想到的是，这本书出版以后立即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接连获得了几个奖。其实我个人想，这本书只不过讲明了一个极普通的常识，如此而已。1999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希望我再写一本有关科学家的失误的书，我开始觉得不必再写了，写了一本就够了，何必画蛇添足。但出版社的热情盛意，使我最终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由于现在人们对于“错误”已经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我就不想再写文章了。但是卡尔·萨根的几句话使我大受启发，觉得实在有再说几句话的必要。

卡尔·萨根在他的《魔鬼出没的世界》一书中，主要批判伪科学，认为伪科学在美国已经成了“魔鬼”，经常出现在各种报纸、杂志、书籍、电视……中，严重危害了社会的正常秩序、科学的正常发展。如何区分什么是科学，什么是伪科学呢？卡尔·萨根说了一句让人醍醐灌顶的话。

“……在新世纪即将到来之际，我对于伪科学的迷信似乎一年比一年更具有挑战性而倍感忧虑。”

关于伪科学和科学之间的重大区别，萨根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区别方法。“科学就是在改正一个又一个的错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科学经常会得出不正确的结论，但是，这些结论不是最终的，而是暂时的。科学家总是先设立假设，然后再去确定其正确与否。任何假设是否能最后证实是可行的，完全要依靠实验和观察。科学经过探索和曲折，才逐步加深对事实本身的了解的。当一个科学假设被证实是错误的时候，任何想秘而不宣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十分有害的。因为这种假设的反证被认为是科学事业的核心。但是伪科学却恰恰相反。伪科学的假设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以防任何能够提供反证的实验，因此，……伪科学的实践者采取防守战略，谨慎小心。他们激烈反击对他们的论点表示怀疑的任何调查和研究。当他们的假设经不住科学家的调查和质问的时侯，他们就会策划出压制科学家的意见的阴谋。”

萨根进一步分析说：

“科学与伪料学之间的严格区别可能就在于，与伪科学相比，科学对人类的不完美性和犯错误的不可避免性，具有深刻得多的认识。如果我们坚决拒绝承认人是必定会犯错误的这一基本常识，我们就一定会永远犯错误，而且是严重的错误。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有一点自我评价的勇气，无论这种评价会获得多么令人沮丧的结果，我们获得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由萨根的意见看来，我写的这本书就又有了一层新的意义：它可以有助于提高我们对于伪科学的识别能力。而当前在我国伪科学可以说猖獗到了几乎令人惊讶和愤怒的地步。如果我的这本书真是有益于对伪科学的批判，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了。萨根下面的一句话更使我倍受鼓舞：

“如果只讲科学的发现和成果，无论这些发现和成果是多么有用，甚至令人鼓舞，但是，如果我们不向每个公众说明科学严格的研究方法，人们又怎么能够分辨出什么是科学什么是伪科学呢？”

很幸运的是，当我在研究杰出科学家的失误的时候，我不得不花费相当多的笔墨去论述科学家的研究方法，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弄清他们犯错误的原因。因此，我似乎很有理由相信，我的这本书在日前出版十分有益于反击我们大家都深恶痛绝的伪科学。

（原文发表于《中国图书评论》2000年03期，作者系华中理工大学物理系教授，出版过《杰出科学家的失误》、《伽利略传》、《玻尔传》、《物理学史中的佯谬》、《夸克和美洲豹》等二十部关于科学史、科学家传记的著作和译著。）

（《杰出科学家的失误》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