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大陆的国文课本,无论是中、小学的或高校的,有一个特色是台湾国文课本所无,或是即有也很少见而且份量极轻。那就是除了古典文学与新文学的作品之外,还选了世界各国的名著,包括童话、诗歌、散文与小说,内容丰富、活泼,份量之重,与古代、现当代的本国作品,鼎足而三。在这方面,大陆的学生可说比台湾的学生多一面窗子,从小就接触到泰戈尔、欧亨利、格林兄弟、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等的作品,心中早就有“世界文学”的观念。另一方面,在入选的新文学作品里,大陆的教科书中也常见台、港当代的名家,但台湾的教科书中绝对少见当代大陆的名家。相比之下,台湾的教科书视野显得较窄。
近年“华文文学”一词及其意含的观念,一经有识之士提出,渐在文坛、学府引起注意,无论是个别作家或现象的评述,或是集体学会之成立与研讨会之举行,都渐次展开,波及全球的华文世界。华文文学能否终成“显学”,尚待有心人及有份量的学者继续努力,但是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这本《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在目前及时问世,当有里程碑的意义。
“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含意颇有出入:前者侧重语言与文化,后者侧重传统与政治;前者分布遍及全球,时代专指现今,后者集中于中国本土,具有历史传承。我们共同的语言,台湾叫做“国语”,新文学兴起之初,胡适就有“国语的文学”之说。大陆叫做“普通话”,以别于各省方言与少数民族的语言,又称之为“汉语”。至于书面语,自然叫“中文”。但是到了海外,例如新加坡与马来西亚,为免政治敏感,就改用最为低调的“华文”。“中国”乃政体,“中华”便是民族了:“华文”可以畅行于全球。
政治的疆界阻不了文化,当然也阻不了语言、文化的载体。其他的语言大家庭也有这种现象。例如English literature 一词,以前在文学史上专指“英国文学”,但是自十九世纪“大英帝国”以来,英国作家散布全球,甚至不少殖民地的本土作家也擅用英文,此词的定义便有了弹性,可泛指“英文文学”,涵盖的就不限于英国作家,还可包罗加拿大、澳洲、纽西兰,甚至爱尔兰、南非、印度的某些作家了。爱尔兰大诗人叶慈用英文写作,文学事业也成就于伦敦,可以说是“英文作家”,也可以算是“英国作家”,正如波兰人康拉德也算英国作家一样。但是爱尔兰另一位大作家乔易斯,一生魂牵梦萦,在代表作《尤力西斯》中也念兹在兹的,是都柏林。他从未去过伦敦,晚年一直客居意大利、瑞士与巴黎。我们只能称他为爱尔兰作家或欧洲作家,不能把他归入“英国作家”。但是他用的是英文,所以他可以列于“英文作家”。
西方另一大语系西班牙文,也有这种出入。西班牙文学是欧洲文学的瑰宝:文艺复兴的塞万提斯,现代的洛尔卡、希美耐司与加尔多斯都名闻世界。但是西班牙文传入中、南美洲、墨西哥与西印度群岛之后,当地用西班牙文来写作而卓然成家的大师,光芒盖过西班牙本土作家而堪与欧陆争雄者,大有人在。墨西哥的巴司(Octavio Paz),哥伦比亚的马尔盖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智利的奈鲁达(Pablo Neruda),阿根廷的波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都是佳例。他们用的都是“新大陆文化”了的西班牙文,但不便称之为“西班牙文作家”,却换了另一名称:“拉丁美洲作家”(Latin American writers)。
英文语系的“祖国”英美,人口超过三亿,但其嫡系旁支,包括爱尔兰、加拿大、澳洲、纽西兰、南非等地,人口不会超过一亿,以多数影响少数,是自然的。但是反过来,西班牙人口只有四千万,拉丁美洲的人口(巴西除外)却近三亿,却是以少领多,结果“殖民地”竟超越了“祖国”。一大原因,该是英美相加乃广大众民,而西班牙自拿破仑以来已成弱国。
江少川、朱文斌主编的这本《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横则为华文文学在世界地理上的分布图,纵则为当代华文文学的发展史,对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意义十分重大。前二篇所论乃台湾、香港、澳门三地,与大陆最为贴近,地理上像是“一环”。第三篇在地理上还是我们常说的“南洋”,也是华人移民最密集的地区,像是“二环”。台、港、澳三地并列合称,乃当代政治所形成。移民南洋的大势,乃经济、贸易所促进。值得注意的是:三地也好,南洋也好,除了泰国是例外,其他各地都曾经是殖民地。台湾曾为日据、香港曾为英领、澳门曾为葡属。殖民地当然是祖国之痛,民族之耻,但在历史的回顾中,也不是一无所得。例如台湾的文学就曾受日本文化的影响,某些作家能直接读日文原著,而不少作家也受惠于日文作品的中译。香港的西化背景与英文教育,对当地作家的启发也不容低估。台湾作家于日本背景之外,更受美国文化的激荡。香港作家不但吸收英国文化的养分,更透过英国得以亲炙欧陆。这些机会都是大陆作家欠缺的,尤其是在文革的岁月。
至于第四篇所列的欧、美、澳洲的华文文学,更直接接受到所在各国文化与语文的考验与冲击,直正是在欧风美雨的大气候中修炼而成的。在西方社会的生活压力下,一颗中华的心灵怎样观照、适应、超越异国的环境,并认识自我与祖国,而且用母语表现出来,是比较文学甚至比较文化最具体的主题。其实,一切西化与回归的心路历程,都是“西游记”,悟空与八戒都是唐僧的另我分身。
这么说来,本书要说的故事,正是无数敏感的中华心灵在华山夏水的边缘如何寻找自我,为自我定位,为民族反省,为华文的世界开拓出更宽阔、更生动的空间。对中原的十多亿人说来,三地加海外的几千万“华人”只算少数,但其中产生了多少杰出的作家,为“正统”、“嫡系”的中原文学增添如许光彩。减去这光彩,当代中国文学史就不够立体、不够多元了。屈原、韩愈、孔尚任、曹霑,恐怕从未想到,他们的子孙有如此的文采吧?
二○○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于台湾中山大学
序 二认识全球华文文学的意义
黄维樑第一届台港文学学术研讨会,1982年在广州暨南大学召开,刚好是四分一世纪之前的事;此后类似的会议有第二届、第三届以至2006年的第十四届。1986年德国莱辛斯堡(Reisensburg)有“大同世界: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会后台北出版了涵盖全球六个地区的《世界中文小说选》。1988年起,香港新亚洲出版社推出了一系列中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选集,收罗的作品来自世界各地华文作家。华文文学一词,也在这个年代形成了。原称“台港文学”的上述学术研讨会,大概每两年在内地举行一次的,经过一再的“正名”,终于演变成“世界华文文学”。准确地说,“世界华文文学”指的是“大陆以外的世界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的相关选集、评论集、文学史,以至学术期刊、学术团体,都出现了。内地年前成立“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则于去年在香港诞生。世界华文文学俨然成为一个重要的学科,内地高校开设相关课程、编写教材;大江南北,以至五湖四海,呈现一片蓬勃的景象。华,就是花;华文文学的事事物物,犹如百花齐放。
诗文双璧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其《乡愁》已刻在成都杜甫草堂的碑石上;居美的小说家白先勇,其小说《游园惊梦》在南京大学成为研读热点,他鼓吹的青春版《牡丹亭》昆曲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悠悠唱出;香港的武侠小说家金庸,作品在两岸三地畅销、长销不衰,不论在华山或者夏水论剑,其“粉丝”如粉如丝,纷纷涌现。他们,还有不少人,都是世界华文文学的知名作家,具体而微地显示世界华文文学的重要性。
江少川、朱文斌两位教授合作主编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是为内地高校学生编写的世界华文文学教材。“世界华文文学”这个名称,不无争议性。有人认为这个名词的内涵,不包括中国大陆的文学,却没有在名字上显示出来,是其“不准确”的地方。江、朱二位的这本《教程》,论述的正是“世界华文文学”,而以字数较多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为名,我想乃为了避免“正名”的争议。
在这本《教程》之前,我们至少已有陈贤茂等编的《海外华文文学史》(四卷本,厦门,鹭江出版社,1999年)、公仲主编的《世界华文文学概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曹惠民主编的《台港澳文学教程》(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性质与内容都与江、朱《教程》接近。我想,站在编写者立场而言,这是百家争鸣;站在读者立场而言,这是各取所需。
〖JP+1〗《教程》主编之一江少川教授,研究台港文学有年,这方面的论著有《台港澳文学论稿》等。其《台港澳文学作品选》数年前一版再版,“武汉”纸贵。此书选得精要,评得简赅,我在两岸教学,都用过它做教材。朱文斌博士参与过上述陈编《海外华文文学史》的撰写,是陈教授的得意门生,英锐而实干,是《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主编,且出版过《跨国界的追寻——世界华文文学诠释与批评》(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资深和少壮两位学者同心协力,号召了庄伟杰、程国君、计红芳等世界华文文学的新秀学者,集体编写,我想应该有一番新气象。〖JP〗
这本《教程》具有文学史的性质,修史者应具章学诚所说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不在话下。《文心雕龙•史传》说的“寻繁领杂”、“务信弃奇”,又说要“晓其大纲”而后“众理可贯”,编写文学史的人,都引为座右。这本《教程》的内容,纲张目举,篇幅的分配是,台湾文学占十万字,港澳文学七万字,东南亚文学七万字,欧美澳文学七万字。这样的比例不一定就是“黄金分割”,却基本上可算是均分秋色。在理论挂帅的这个时代,时人对历史或文学史的编写,有种种主张。例如法国的史学年鉴派(The Annals School)就认为以帝王将相为主轴、强调政治兴替战争胜负的写法已经过时,而要多注意民众及其生活;换言之,不要写“君史”,而要写“民史”,把“整个社会实在”写出来。依此理论,如果写的是文学史,则不能只论述重要作家作品;读者反应、作品传播、刊物消长、团体盛衰以至整个文学环境,也应列为重要内容。我较为“保守”,认为文学史的内容,仍应以作家作品为主;何况《教程》的篇幅有限,不能什么都囊括。《教程》的少壮、新秀学者,显然也并不“新潮”。《教程》论述的主要是作家,是各地区、各文类、各时期的杰出、优秀者;而作品是作家的身份证,当然是《教程》论述的主要内容。《教程》也概述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所谓知人论世,也就是说在作家作品之外,还交代“时序”与“世情”(见《文心雕龙•时序》)。
作为具备文学史性质的教材,此书是对读者认识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的很好的指引。编写者在本身对作品的解读之外,显然吸收了时贤的研究成果,评论作家作品时多中肯之言。例如,于香港小说,除了刘以鬯、西西之外,还在篇幅上相当慷慨地兼及“通俗”作家如金庸、倪匡、亦舒,且称之为“香港通俗文学界的三大奇迹”。于香港散文,则强调专栏杂文的普及性和影响力,同时又不忘以专节论述甚具香港特色的“学者散文”。对个别学者散文家如董桥、黄国彬等的评点,都能到位。在论述台湾小说时,说黄春明的《苹果的滋味》、《莎哟娜拉,再见》等,鞭挞美、日帝国的经济文化侵略,也是知言(如能同时指出这些小说的喜剧讽刺性,当更佳)。论及台湾新诗时,说“余光中的乡愁诗歌(在大陆)影响最大”,也有实据。
〖JP+1〗不过,限于篇幅,获“青睐”列入范围的作家,虽然都各具成绩和地位,为一时之选,却难免有遗珠。还有,对作家的评论,无论编写者怎样力求“平理若衡,照辞如镜”(见《文心雕龙•知音》),也可能引起争议。此外,提到香港小说家西西时,编写者用“中年”形容其年龄层。十年前,说西西是中年作家,也许还可以;2007年,西西69岁了,已进入“老年”或“初老年”阶段。(不过,用我“发明”的词汇,也可说她的年纪属“华年”,这是题外话了。)〖JP〗
我指出《教程》的瑕疵,这是正常的事。《文心雕龙•指瑕》开头就说:自古以来,即使是才智之士,因为“虑动难圆”,而“鲜无瑕病”。这里只举一例。前几天,我在台南市参观甚具气派、颇算精美的“现代文学馆”,就发现一块展板上,余光中名诗《如果远方有战争》的题目写错了。余光中住在高雄市,与台南市文学馆相距只有一个小时车程,而且纸面本也好、电子文件也好,数据唾手或点击可得,办事人员甚至可亲自拜访请教,却出了错;何况隔了个心理上“浅浅”而地理上“深深”的海峡,对岸的参考数据又不见得完备,瑕病自然难以避免。
高新科技使全球化这人类的大工程进展日速,地球已成为一个大的村庄。以文学为专业的人,在文学上要“究中外之际,通古今之变”(改用太史公司马迁的名句),殊为不易;博学的钱钟书也慨叹文学之海无涯。以中国文学为专业的人,用汉语(中文、华文)读书、写作,如果不能中外兼通,在概略地认识外国文学之外,对血缘、民族、文化关系密切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应有“近水楼台”的一份感情,进而认识之。孔子学院已在全球各国成立,以中国文学为专业的人,能不具备华文文学的全球性视野?这正是我们认识全球华文文学的意义所在。谨此郑重推荐江、朱二位主编的这部《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
二○○七年六月十五日 于台湾佛光大学
我阅读了《教程》的部分书稿后,写了序言。“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是文学批评的重要原则。为此,我指出了书稿中的一些瑕疵。主编等阅读了序言后,根据我的“指瑕”斟酌修订了书稿,这种精益求精、止于至善的做法,值得充分肯定。
二○○七年八月二十三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