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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岁暮忆文权——《唐文权文集》序

岁月如歌,人生如梦。文权离开人世,即将20年。

他病逝于1993年10月27日,当时我正在台北政治大学教书,未能与挚友最后诀别。接到讣告已是12月4日,次日曾有日记,已收录于《鸿爪集》“萍踪篇”。原文是:

12月5日星期日,阴

昨日接唐文权讣告,并附临终手书一纸:“西行求法,寒窗十载;导引之恩,永世不忘。”他原任教于苏州市二中,“文革”后期因研究章太炎与我通信论学,给我深刻印象。1980年元旦,我因看苏州档案馆相关文献,与他初次见面并承蒙留宿家中。朝夕相处,了解渐深,知其为读书种子,学术有望可成大器,经多方努力,克服重重成见(非大学本科毕业),终于1983年调来我校,至今恰好“十载”。英年早逝,尘缘已尽,终成一别,伤哉!夜不成寐,辗转反侧,晨起草拟挽联:“姑苏结交,江汉论学,风义兼师友,人间难得有此知己;以研章始,以评陶终,清誉传中外,苍天何不假之以年?”(“研章”指与罗福惠合著《章太炎思想研究》一书,“评陶”指曾被列入100本优秀青年读物并获全国陶行知研究一等奖的《平凡的神圣——陶行知》学术传记)。

往事虽然非烟,但记忆早已模糊。我已记不清与文权首次通信的时间与具体情境,估计应该是在1975年春夏之间,当时我尚在北京《历史研究》编辑部工作。《历史研究》1974年复刊初期,我曾经奉命赶写一篇评论章太炎的文章,并向中华书局的前辈学人马宗霍先生登门求教,其成果便是以黎跃章为笔名的《论〈訄书〉》一文,聊以为“评法批儒”交差。但1975年春夏之交情况有所变化,邓小平的复出与整顿之风兴起给人们带来新的期望,而《历史研究》杂志已预定要交回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主编仍由黎澍担任,可说是“物归其主”。同时,我已决心离开北京这块是非之地,回武汉华中师范学院教书并就近照顾家人。正因为如此,文权写信给我,倒不是想发表什么“评法批儒”文章,而是真正想对章太炎做长期深入的学术研究。在此以前他已经就近结识研究章太炎成绩斐然的汤志钧,并且按照志钧的建议,把章太炎的一生分成若干时期,利用图书馆的索引卡片逐部逐篇地认真研读章太炎的原著。这种做学问的路径在“文革”期间简直是天方夜谭,而我也正因此而受到感动,所以便不断与这位陌生的青年学者交流治学心得,即使回武汉以后通信也未中断。

但是两人正式见面却是在四五年以后,那是由于我已决定要为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提交一篇论文,即《辛亥革命与江浙资产阶级》。在资料查阅期间,主要是利用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但是又不满足于上海一地的收藏,于是便把眼光扩大到江浙两省,而首先便集中于苏州,因而便必然要借助土生土长的文权作为向导。由于通信已有多年,所以更加一见如故,文权执意要我住在他家,我也毫不客气地欣然同意。主要是因为交通不便,这样便于两人每天结伴出行,并且有利于及时商议工作。住宅是老城区一所老式民屋,两层楼房,业已破旧。一进门就是共用的客厅,楼梯窄而且陡,文权租用的是二楼左侧两间相连的侧屋,并且把原有的过街楼(通道)改造成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兼充客房。两个儿子住靠近楼梯那间房,文权夫妇合住一间,在当时来说倒也不算狭窄,至少比我的住房条件还略好一点。但缺点是客房没有单独的通道,必须穿过主人的卧室才能下楼。再就是苏州老式居民的共同缺点,没有专用的厕所,每家必须自备马桶。公用的厨房也在楼下,只能在空空荡荡、冷风袭人的客厅进餐。回想起来,文权夫妇每天为保证可口且热乎乎的饭菜,真不知花费多少精力。

但当时似乎全不在意这些日常生活的艰辛,因为大家的心思都集注于相关历史资料的搜集,而且一进苏州市档案馆就如同发现一座宝藏。苏州商会档案卷帙浩繁,珍贵无比,特别是市民公社和商团档案的完整全宗,使我目不暇接、心旷神怡。其时正值寒冬腊月,姑苏已是银妆素裹,但我们哪有心思观赏山水园林之美,整天涵泳于史学探索之乐。紧接着,我们又在邻近的吴江、常熟等地,发现大批珍贵档案、文献与罕见的书刊。最终,文权夫妇把我送上苏杭运河的夜航船,伴随着诗意盎然的江南梦境到达杭州,又开始捕捉清末民初浙江商人的历史踪迹。

苏州之行大大加深了我与文权的相互理解,我已直觉地认定他是可造之材,他则似乎已经确定了终生师从的目标。1981年10月,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在武昌隆重举行,文权不负众望,经论文评选成为高校与科研机构以外仅有的两位青年学者之一(另一位是陕西张应超),参加了这次盛会。而在此前后,他已经在重要期刊上发表了三篇论文,即《戊戌变法时期的章太炎》(《中国哲学》1980年第8期)、《试论章太炎哲学思想的演变》(《哲学研究》1981年第2期)、《辛亥革命前章太炎的佛学思想》(《中国哲学》1982年第8期)。当时能够从佛学角度探讨章太炎思想者为数不多,他的学术功力与研究深度,自然引起中外学者的关注。

文权在武昌开会期间已经明确表达了从我治学的决心,所以会后我就请学校正式发商调函。苏州市教育局及时回复同意,但却受阻于华中师范学院当时的顶头上司湖北省教育厅,理由是文权只读过苏州师专文史科(两年制),没有正规大学本科毕业文凭。我们多次说明文权的学术水平完全能够胜任大学教职,而且前程必定更加看好,但丝毫未能说服这些呆板的当权者。幸好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到我校考察工作,并专门到历史系看望张舜徽先生与我,临别时他诚心诚意地问我们有什么难题需要他帮助解决。我就乘机汇报调动文权之受阻一事,舜徽先生立刻拍案而起,大声说:“我连中学文凭都没有,解放前还能成为教育部的部聘教授呢!”司长颇为感动,安慰我们说:“我同意你们的看法,但调动手续还必须经过湖北省教育厅办理,我这就与他们商量。”果然,他在回北京以前与教育厅负责人深谈过一次,教育厅终于正式发出商调函。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校中国近现代史学科虽然已经先后取得硕士和博士学位授予权,但实际上师资队伍仍然比较薄弱,1983年春文权毅然离开世代居住的苏州,举家迁汉来华中师范学院任教,他自谦说是“西行求法”,而对我们真是及时的援助,明显地充实了教学与科研两方面的实力。文权不仅很快就适应了大学教学的环境,而且非常敬业乐群,善于与同事合作进行学术研究。首先是与罗福惠合作,于1986年出版《章太炎思想研究》,自成一家之言。接着又写成并出版《东方的觉醒:近代中印民族运动定位观照》,为我主编的《中外近代化比较研究丛书》大为增色。他与校外的资深学者也有多项重要合作,如与卞孝萱共同编辑《辛亥人物碑传集》、《民国人物碑传集》,协助汤志钧校辑《梁启超全集》,并为冯契主编的“中国近代社会思潮研究丛书”撰写《觉醒与迷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等,至今仍在广泛流传并被引用。

文权留给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最重要的遗产,应该是至今仍在持续编辑出版的“辛亥人物文集丛书”。他不仅为这套丛书设定体例,周密规划,而且花费大量精力寻访稿源,筹集资助,审校书稿。他率先编辑出版《雷铁厓集》,随后又与桑兵合编《戴季陶集(1909—1920)》,促使这套丛书成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响极大的品牌之一。去年近代史研究所隆重推出的《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文库》,又将这套丛书全部收入重新出版,正好满足众多读者的热切需要。抚今思昔,我不能不怀念文权披荆斩棘的开辟之功。

华中师范大学是率先编辑出版《陶行知全集》并成立陶行知研究室的先进单位,但惭愧的是我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同仁对陶行知却未抓紧研究。直到20个世纪80年代中期谬膺校长职务以后,教育部相关领导为了协调全国“陶研”工作,提高“陶研”学术层次,命我亲自参与陶行知研究的全盘推进。面对许多“陶研”先进人士,特别是其中还有不少陶公生前亲自培养调教的干才,如今多已成为高层领导,我内心的惶恐真是难以言说。幸好这些老前辈、老领导热情提携后进,平易近人,亲如一家,果真体现陶氏门风。我除参与“陶研”整体计议外,决心做两件事力求成为表率。一是培养中国第一个“陶研博士”,二是写一本陶行知学术评传。幸好选材得当,第一个“陶研博士”经由周洪宇的勤奋治学而实现,博得海内外同行学人的共同认可。至于写传,本来我就有继《张謇传稿》的出版之后,再写一部陶行知评传的想法,但学校行政事务的繁杂,再加上1989春夏之交那场风波,使我实在无法潜心撰著。幸好又有文权见义勇为,与我共同承担此项重任。1990年8月我辞去校长职务,并且应邀赴美研究、教学多年,陶行知传记的写作主要只能靠文权执笔完成,而我无非是个“通信”编审。文权为此书耗尽心血,不仅查阅了大量报刊、文献、书籍,而且对陶公众多家庭成员与门生故旧做了极为细致的调查研究。所以他在《平凡的神圣——陶行知》出版后记中,第一句话就是:“在两历寒暑终于脱出书稿之后,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我深深理解这句话的分量。这部书稿完成于1990年岁末,1992年3月才得以正式出版,而出版社还在扉页上说明:“当然,对作者的某些观点我们也不尽赞同,学术界可能也会有不同的看法。”由此可见当时文权在国内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而“寻找真正的陶行知”,讲点真话与发表若干新的见解是多么困难。但此书出版以后好评如潮,特别是在为数众多的“陶研”同行中得到广泛的认可,这对于文权与我是莫大的安慰。

文权本来可以有更多作为与更大贡献,但正如前人诗云:“人事天心两相违”,不过53岁便因患不治之症病逝于苏州,这是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怆。为纪念文权来我所工作10年及逝世20周年,同事诸君决定编辑出版一本文集。编者要我写序,天寒岁暮,杂事丛集,写写停停,直至今日才能交卷。老来文思枯涩,只能就忆念所及,缅怀故人的可贵业绩与深挚友情而已。

章开沅

壬辰岁末于桂子山

(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