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曾听师长提起过钱基博先生，言语中满是赞赏，可惜小儿懵懂，最后只记得钱先生的名字。岁月荏苒，而今早已步入学界，再次遭遇钱先生之时，已知这姓名所指乃是一位品行端正、学问广博的国学大师。
无锡钱基博（1887-1957年）自幼承家学涵养，天资聪颖又勤奋砥砺，终成为一代学贯四部的大师。他一生耕耘杏坛，著作等身。而对于这些著述的学术价值，钱先生显然又是颇为自信的，尝自谓：“吾知百年以后，世移势变，是非经久而论定，意气阅世而平心，事过境迁，痛定思痛，必有沉吟反复于吾书，而致戒于天下神器之不可为，国于天地之必有与立者。”这是何等的气魄！细细品读钱先生的话语，又隐隐瞥见他的几多忧愤。果然，在钱先生晚年，他因心忧国事而上“万言书”，却遭到接二连三的批判斗争，病弱之躯终抱恨而去。文化大革命中，这位民国学者遗留的五百余册、绵历数十年的《日记》又被付之一炬！可叹英雄气短，可恨世事弄人。
长久以来，学术界对先生存在不少误解和空白，先生的著作迟迟难以整理出版，众多重要作品几近湮没。而今，在老一辈学者的关心和支持下，由学者傅宏星先生主编，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克服种种困难，力求汇编出版一套钱基博著述总集——《钱基博集》。现已推出第一辑，含《中国文学史（上下）》、《现代中国文学史》、《孙子章句训义》、《经学论稿》四卷。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钱基博集》的面世，无疑是学术界的一道厚重的风景，亦是天下学人莫大的欣慰，可喜可贺！
《钱基博集》以钱先生公开出版的著作为基础，增补了目前已发现的未公开发表的文本以及散落在民国时期报刊杂志、谱牒家乘中的佚文，很多是首次披露的重要资料。《钱基博集》第一辑第四册是《经学论稿》，该书收录了钱先生1918至1947三十年中著述经学的论文十篇，专著六部，计五十余万字。钱先生学贯四部，于经学则非常重视，其言：“举国数千年积成之风习，与其足以支配国民之心理者，有最深之关系，就中国言中国，而其支配数千年之国民心理以维世教于不敝者，不得不推《四书》、《五经》，第一理由之有系于读经，自不待论。”这位心怀天下的学者，默默地尽其所能，以传统经学抵御外来“毒中于青年，祸贻及国家”的“西洋之抗斗伦理与刺激文艺”，以教育青年、保家卫国。钱先生更有“俾中国之学，更扩而充之以成世界之学”的雄心壮志，今日我辈读之亦凛然振奋，欲大呼：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曾观先生像，头冠绸帽，身着长袍，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俨然中国学人风范。此情此景，可亲可敬。
是书以论文《我之读经教学之旨趣及学程》始，指出“讲经要旨，在讲明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尤宜注意于家庭、社会、国家之关系；以期本经常之道，应时势之需”，此亦可看做钱先生治经学的要义以及本书的总论和意义。以专著《经学通志》为该书末篇，分总志、周易志、尚书志、诗志、三礼志、春秋志、小学志七个章节，既提纲挈领的阐述经学源流，又分门别类的梳理各经要义，也可看作是钱先生对经学的精要勾画。这也可见本书的编纂者之匠心独运。始末之间，收录了钱先生对各种经书的研究，论文如《周易学志》、《读< 礼记>卷头解题记》、《< 周易>为忧患之学》、《< 尚书>中之政治思想》、《光明山斎筮话》等；专著如《礼记约纂》、《春秋约纂》、《< 四书>解题及其读法》、《< 周易>解题及其读法》、《丧礼今读记》，遍涉群经，而于《易》、《礼》多有阐发。读钱先生文章，古雅精炼，博文约礼，循序渐进而善诱人。令我辈学文之余，更濡染钱先生的浩然之气。
其中《礼记约纂》是钱先生当年为师范生编纂的教材，凝聚着他对学生的无限关爱。此部专著是他约取论述《礼记》所得，共十七篇。又因《礼记》杂出汉儒所记，文本中有错杂之处，故而钱先生节取为教，可见先生的良苦用心。钱先生治《礼记》则可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故而《礼记约纂》堪称精益求精之作。于宏观处，钱先生言期于“正人心、辅国本”；而于微观处，这位可敬的师长处处引导启发学生读经作文之法。且此部专著并由哲学、文学角度切入，多别致新颖、真金美玉之论，如（括号内为先生语）：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一笔掉转，绾合圣人作则以天地为本，如神龙掉尾，笔力絶大。○穷所自出曰本，上下异位曰分，动静相生曰转，消息不常曰变，屈伸不一曰列，字法细玩。）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文字中权，一落平境，便不动人看。即如此处，迭用两“夫礼”挺接，作提笔挈起，全神为绾，上递下，机捩笔势，何等耸拔，便如夏云奇峰，错综矗起，此可悟化夷为险、化正为奇之法。）
以上阐述精辟入里，文笔古雅简练，引导学生如何读经作文，而其揭示的道理对今人亦不无启发。观《经学论稿》后记，编纂者称“《礼记约纂》、《春秋约纂》两书，由于当年印数太少，加之出版至今已逾九十年，少有人知，迹近湮没，十年来虽经我多方搜求，难得齐全；去秋幸得张京华兄慷慨寄赠《礼记约纂》一书，使成完璧。这次自然是首次全文披露”，可知此书搜求之难，更可见此书之可贵。
钱先生自谦“误人子弟，负疚良多”，却有一事差以自慰并以告慰于国人父老，即是“时以四书为诸生诵说”，以“发国性之自觉，而导人生于正轨”，其实在他有生之年他已经做到了。而今，当我们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先生的道德文章依然光焰万丈。钱先生逝世已有五十余年，现在他的全集开始面世，将有更多的晚生后学得其恩泽，而吾国亦能重新认识前辈学者的经国救世之道。钱先生有知，必当静立于历史深处拈须微笑。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
详见：《藏书报 》2011年10月3日 第四版 新书品读
